湘湖写生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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湘湖写生记

壹

涵虚天镜落灵湖

时唯壬寅春杪，中国美术学院张谷旻教授择优揽胜，携硕博研究生廿余人，赴湘湖写生采风。《湘阴草堂记》言之：勾践之墟有山焉，曰萧山，有水焉，曰湘湖。钱塘行至此不足一舍，师生三日以来朝至夕返，虽时日短暂，亦足可搜自然藏，做天然粉稿，局促书斋之时亦可迁想卧游，撷今之妙思以映于图画。光景之述，言易入前人旧窠，吾今略记自然之奇、画中之理，为文造情，方有裨益。

潮泽盛繁，岑峦绮丽，垚垚固陵，泱泱越水，跨湖下孙，周朝盛迹。是地远眺金牛清波，近临萧山旧地，三江交衢，数折回绕盈纡；吴山灵鹫，众峰耸立对峙；人文聿兴，浙东诗路沁润。始之于添筹兮沧海渐退，成之在解疲农灌乎九乡。宋人谓之其类潇湘清境然，故名之湘湖。围列远黛青嶂葱荣，万顷平湖滟潋凌波，汪洋清朗，如片镜嵌镶。蒲荇飘摇，葭芦萋萋，渔唱莼歌，嘉禾菜畦鲜泽；游人笑巨，摇橹轻舫游荡；靓妆鲜衣，重茵樽罍言欢。陶庵老人曾有言，鉴湖之淡远宛若名门闺淑，西湖冶艳宛若曲中名妓，湘湖眡娗宛若处子未嫁之时。此番定评，实乃新奇不易。

山水有灵，亦遂人愿，当须伯乐。自宋主禁主垦争论不休。明清以降，此地多填湖置窑，山脚窑烟，昔日萧山八景。旧年窑烟缥缈轻散去，芳湖命运多舛，碧水侵占，湖域日缩，污染愈重，演变激烈，美景不复。幸得近年恢复湖面，植树育林，工程三期建景区五，有历史文化、有自然生态在其中，亦可休闲度假。黄发垂髫，丽服士女，踏青郊游，此地咸宜。时至今日颇具规模，为民务实，增民福祉，功德美政，造福千秋，当做柳三变望海潮之叹。此番丽景盛当年，钱塘襟带双壁，可与昔年杨中立公之于湘湖，白苏二公之于西湖同。

登高岗怀古于城山故垒，旧踪虽覆，然其香火未曾绝，遥想当年白旄黄钺，渺茫苍翠间，吴越交锋貔貅动，阖闾、夫差之所争，浩瀚水面旌旗蔽日，越国兵败，于此困兵敌吴，仅立马馈鱼退却十万吴军。而后苦其身而立宏志，终一血前耻乎！金鼓打罢声息，幢幢旌旗杆摧，而来逾两千年矣！今也都无有矣！湘湖旧有八景，后多湮灭复建。后又寺曰城山早已毁之殆尽，清人赞曰：“僧归山刹日之西，忽听钟声响满湖”，然现城山晚钟盛景亦不复得见。苏子登临凌虚台曾言道：“废兴成毁，相寻于无穷”。俗世人以为金石寿，至恒至坚亦不过如此，然岁月绵邈，世事纷纷，数世既全化为衰草灰尘寒烟也，遗迹竟也罕见之，欲求其仿佛也不能得。越王勾践名达功成于天下，智人陶朱公霸业虽朽忠名在，美妍西子沉江岂独在色？申婿高洁血前耻。家国大业，是非恩怨如云烟消散，欲垂名亦易澌然，缥缈间难窥真容，千秋已过唯遗大悲大勇、可歌可泣事给后人笑料清谈，盖吾见与震川先生同乎！

贰

湖光写出千峰秀——游越堤记

三月廿一日，晴朗无云，师生一行赴越堤写生采风。湘湖有三堤，名曰：湘、越、杨。越堤表越王勾践之功因以得名。旧日访谒采风诸如：南北雁荡、方岩、天台之类，景物多写厚重险绝，呈高远、深远态，今景眼前皆作淡然平远。越堤其长不过二里，有梦湖、越王、定澜、采莲、浣月、织翠、藕芳七桥联坻成堤。桥桥相异，石拱、石板、廊桥串联一路风光，浪涌拍岸。夹堤杂树纷繁，葱葱郁起，芳芳绿肥。翠色扑人，竹木蔚然森茂。万新柳烟繁密，此时节杨絮飞满天，匝地冰屑玉沫。潇潇可挂枝柳，脉脉亦可堆蕉，挂罥枝柯做琼花，可为一大观。隔叶莺鸦嘲哳解言，燕子轻语破暝烟。树并不苍古，罕有藤蔓披拂，但有欣欣然之生机，古树无可比拟。

隔湖远眺，晴云洗山峦，刚出浴，整新妆。列远岫如眉才舒颦，万千螺髻陂陀，浮屠古刹缀成螺钿花黄。堤脚、湖壖、山趾隐隐，晴峦平野下一片平淡安然天真。从峰绕水，乱插银涛，水色侵山，错落水中。绿玉新涨，琉璃铺遍；翡翠倒影，入水摇波。天光徘徊，交映成趣，丰腴奇峭，可远映千峰秀。

观近坡岸，有层楼雷榭，歌台重重，闾阎皆仿古作，飞檐勾心峥嵘，雕甍画栋架空，气势宏大，但亦精巧，颇具古意。中有一榭匠心奇巧，中设一雕花圆拱门，湖光山景皆框取其中，水阔暝远，粼粼乎宝镜出匣之冷光。上悬一匾：一镜容天。此番此景，一时被他道尽，不需多言。越剧常上演于榭中，是日洽逢《桃花扇·香祭》一折，“叹芳魂去何处如梦如烟”，至此春暮，听此悲声，隔水音更显凄婉悠扬，不由人又忆起葬花之叹。前有长桥八九曲，行至其上，如步碧波，此乃观荷佳处，惜乎时节未到，仅有小荷尖尖，清圆如钱。亦存去年旧梗，留得听雨至今？此一片沙夹郁郁，岸濑间间，风帆轻艇，鸥鹭翔集。新篁蓊茸，青芜慢摇。有新苇观其风波动扰之，如线自颖间泄出，随之提按，随之翻转，此乃吾心笔墨之自然生活也。又极类僧巨然之溪山兰若与秋山问道之水草，此乃古人笔墨之自然生活也。有香风自两岸来，盖菱、小荷、芷若或只香樟之芳，然日烈燥热，并不显着。

梦湖桥旁一小屿，中豢黑天鹅，水中立竹缚网，意囚之，然黑天鹅不能飞乎？仅有小口，需船入连桥，环之多生红蓼。有奇柳四五挺，枝干盘卧折躬，根须尽露，临水匐伏，虬爪负土石。暖风剪碧，细摇长带纷纷垂。树梢仅枯枒，虽未老已作老态，甚为耐看。忆起梦观法师湘湖漫话两句：“芳草不归支遁马，白沙唯见右军鹅”。但此地黄土并非白沙，黑鹅亦非白鹅，其游戏粼波，时游、时鸣、时眠、时浴、时觅，可作异域美人观，右军见之亦能观其项转，当爱之。

叁

菰米新炊滑上匙——游水街记

三月廿二日，天晴，势且雨，溽暑熏蒸，师生一行赴湘湖水街写生采风。水街于陈家埠开渠，引湘湖水灌之，依水建之。乃近年来新筑，乃萧绍传统民居样式，仿江南水乡之景。隐隐青山间造此繁华景，为做餐饮之用，兼有博物艺术馆、民宿旅馆、鱼市。粉墙黛瓦簇新，马头高耸，户户水旁埠头参差。虽不饰雕梁丹青，然制式错落丰富，中又有廊桥，拱桥数重，虹之相连。白黛间之翠柳、丹榴，点缀以嫩黄荻芦，更显雅致。远处有巨杉一行，正襟危坐然，其枝倒垂势直。其下多郊宴者，朱妍美服，重席于茵，帐毡垂帘，上飘各色气球，糕点、茶饮齐备，更无杂物。欢笑复复，随处悠悠。其乃真至身于山水乎？

行至湖干水畔，旁遍地新芦芽嫩，浅浸清波。土沃水丰，喜争日曦，细节疏叶，色嫩绿，方二尺余，直指似剑，清风时至，未能随风舞动，非摇曳婀娜姿引人，亦不如白头芦花折腰。真有趣！“搴汀洲兮杜若，将以遗兮远者”，骚体水边多生香草，此处多生鸢尾。花型类荷瓣兰，有紫、白、黄三色。笑靥对春风，花枝直立畅其神；叶不杂芜有正气。暂且芳英替香草，盖有如此意乎?天朗，日光下澈，映照其色极妍，似梵高油画意。吾摄影一张，化上紫下白，中仅一支黄花，传至伊人，伊人言道：小黄花，非最美，但殊最。傍晚将返，吾又寻至水畔花丛，小黄花不复得见，所他人撷去。恨之，无缘复见；喜之，有人与伊人同。吾所思伊人在远道，仅可摄影传吾伊人，盖他人撷去，可遗他伊人乎？

后，吾与友提及此事，友见之问，小黄花乃鸢尾花邪？乃菖蒲花邪？于是考证，至今未果，盖二种骈生，照片中为鸢尾乎？然其为何并非要事，只时有习惯成自然者，见之事物，未加思量便深以如此，终不会知其否也，乃为大过。

肆

幽寻一览亭何处——访贤登高记

三月廿三日，霪雨连绵，师生一行遍行怀抱群山写生采风。斯地人杰而地灵，文脉兴旺。长兴四明狂客八十有六返乡，乡音未改，悲乎旋逝；数十年后，温八叉拜谒其故居“废砌翳薜荔，枯湖无菰蒲”之感叹；放翁作下“绿树莺声催暮春”，亦是这般时节；文山先生“落落千年一越台”与吾同临此越王台，隔千年时而同空，此皆人文沁润之妙。山河林木之盛景必人文润泽方能历久不衰，虽或残破，或虽消逝，终弗能忘却。

震川先生言道：令诚贤也，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泽而有荣也；令诚不贤也，其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。遥想昔时雪映程门，杨中立公美政懿德，大兴学风，传授学道。界山筑土成塘，摒除旱魅。从此涨容江海摧山浪，润浃郊原亢旱田。后世多有追寻，亦有毁之，其见高下立判。百姓感念其功，后好事者建道南书院与德惠祠，又有杨堤纪之。群公大贤群星闪烁，为自然添神，江河为之厚重。山川神秀，更衬先贤流芳。

湘湖之畔多佛陀之殿，诸法妙像，梵音不绝。石岩山有先照寺，虎洞山有莲华寺，越王城山有城山寺，亦有诸如碧云寺、杨歧庵、后王寺、柳塘禅寺等等。殿宇皆毁之而复修，虽多不甚精美，采椽之居亦好清修。有山名石城，山脚下浑厚丰腴，上有石崖一片，壁立如劈。崖端即先照禅寺，建于绍兴年间，取旭日先照意。仰望有佛殿似二三重，看不真切，并一金刚宝塔，威乎雄哉。一片苍翠赭褐中，流丹金黄甚是醒目。一行人沿路山行，半路见一石牌坊阻之，只可步行至寺门。然疫情扰之，不可得入。幸得见有茶园苍翠，清明、谷雨已过，香茗茂盛浓郁，陇陇茶树依山地势绵延。茶园尽头矗立者，即是七层金刚宝塔，薄雾霏霏，直插云际。虽现代建，然其梁柱、斗拱漆朱红，不做彩画，颇具古风。寺院可隔门远眺，取其参差。此处作画便需主观营造，间之想象，细节之处须弃之，而把握全局。张师曾数言，作画不可太老实，若所见过于真切，现实全然映之于图，便有地图之感，反失其画意。

山行渐深，路愈崎岖盘旋。林木深秀，青青蓁莽，碧碧蒙翳，少人寂寥。登览一览亭，恰如其名，砥原迴江，湖光山色一览于此。凭观湘湖清波，云烟平远，水陆际天，风云开阖。远挹三江汇合之口，幽阒辽远，西汇富春、浦阳，而东成钱塘，蜿蜒素绦，逶迤绕重岭一路曲折，奔向东溟。下视滃然，山树沉沉苍酽，气象非凡。山际林间岫熏雾起，水面氛霭氤氲振涾，雯霄细雨化烟散。水云缭绕，石窠间能倒流，数里霏霏，上下交错，隐现萦绕层嶂。蓬蓬然墨韵升起，淅淅乎点点泼来。淡然惜墨如金，于绢练细细点染，入画则如二米意。恍惚若置身仙异境地。水雾本极柔，其可屏蔽日华，遮掩峰峦，四海八荒见任由其纵横，势起无能阻挡。

倏而白雾腾腾起，云幛成阵，四顾漫漫茫茫。三江、湘湖、长堤、屋舍、远黛，相与为一，不得见物。唯见前丛树一排似铁铸，类宿墨层层积染，点叶、阔叶、针叶混沌然不分。仅做剪影一线，上下黑白分明，似海岛；似山影；似纸洇茶；似火石红，彩虽单纯，亦绚然。苦瓜和尚言道：墨受于天，吾道：既能受人，其固亦会自用也！云烟运意四溢涂抹晕散。天晚愈冥冥，如龚半千法，浑然不可具状。

伍

湖上清游孰与同——结语

苏子有诗云：嗟本我狂直，早为世所捐，独专山水乐，付与宁非天。天公造此湖山，山川灵气挥泄，人自采撷。参天地造化者，知繁化殊遇，感念山川，纸绢映之不尽，欲穷其意，虽难得全，意在求深。纵情潇然于山水草木者，娱性逸情，可修养心性而图画自得。此皆从心，从心者，乃受之尊也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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