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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堂街烟火

2022/8/5 来源:不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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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堂街烟火

李朝霞

1

妈妈嫁到我们李家的那天,据说,我爸还赶早收拾了一块红薯地,回到家,太阳才出山,他洗了脚,换了双青布的瓦口布鞋就去接新娘了。也没有多少嫁妆,我爸只用了一肩就挑了回来。

那天,天是蔚蓝色的,三堂街域内的资江上响起了划龙船的稀疏鼓点,快要端午了。

来了不多的几个客人,我奶奶坐在堂屋的正中清点着一对红皮的竹箩,竹箩是上等的篾匠活,天地盖,盖得严丝合缝,油成红色,上头还贴了红色的“囍”字剪纸。

客人都围观这对红皮箩,我奶奶喝了我妈敬的茶,有点鄙夷地当众揭开了皮箩的盖。

当然没有惊喜,七几年,那么紧迫的年代,谁能笑话谁?客人们都噤着声,我奶的手在皮箩里翻腾了几下就走了,我妈把耳朵都羞红了。

亲爱的朋友,我的故事才刚开始。

就在新婚的这一天,吃着饭呢,我奶娘家的侄儿喝了几口酒,吃了几块肥肉,就闹肚子疼,又吐又拉,把一窝亲戚都急坏了。那个时候,请个医生多不容易呀?光是几里路就能把腿给走折了。我奶急得团团转,那边侄儿疼得只差在地上打滚。

我妈,就是那个新娘子,从里屋走出来,看了看,径直走到那对红皮竹箩跟前,从里头取出一个竹筒来。那不是简单的竹筒,从颜色上看,那是个陈年的老物件。泛着黄,泛着棕色的光,显然上过油。还雕着花,像是兰草,草叶尖尖,细细长长,旁边还刻着横竖有致的纹络,一看就是上等的篾匠人做的活儿。妈妈把竹筒拿出来,一头开盖,那盖又是不同凡响的,被什么打磨得溜光圆滑,像一只磨砂小碗,倒扣在竹筒之上,筒口是设计切割过尺寸的,盖子盖上去,居然像长成的一体。

别人不知我妈要干什么,也不知那神秘器物里盛的是什么东西。

后来的结果是,那哥们一会儿就不喊疼了,也不喊吐了。我奶奶的脸一下子出了晴,看媳妇的眼色也柔了下来。

原来,我妈从竹筒里掏出来的是茶叶,给那哥们吃的正是十多年的老烟熏茶。这时,大家伙才知道,我妈的祖上是江西有名的篾工,做手艺流落到盛产楠竹的桃江就没再走了。我外公师从祖制,学了篾活,同样是很好的篾匠。他能把百来斤的竹子破成细篾,把细篾织成簟子,编成篮子,制成筛子,甚至是更精细的手工。而那救命的茶呢,我妈的娘家就住在茶山里,桃江三堂街花桥坪上有方圆数千亩的茶山,莽莽苍苍的茶园培养也炼制了一代又一代茶人。

后来的我的妈妈就是其中一个。

2

三堂街人爱喝茶,茶山自己开,茶树自己种,茶叶自己加工。在农村,遍地是漫生的茶树,农人爱茶,在房前屋后,有闲土的地方,无论山坡,无论沟坎,哪怕是阶下两尺,都愿意扒个窝窝,随便培一抷土,插一支茶苗苗,那茶便郁郁葱葱地长起来,经立春,历雨水,挨过惊蛰的雷,沐春分之暖阳,明前茶,雨前茶,都是老天给予农人的最大的馈赠。

我妈就在我家屋檐滴水下种过几株茶。那是她从娘家茶山里引种过来,居然发出来的是紫芽,紫芽茶味浓,稍苦即甘,她宝贝得不行,悉心地栽培,每年采下的茶芽产量不高,却都要单家独地制作与收藏,完了,用小罐子密封好,给我外公送去。

春分过后的三堂街气温回升起来,菜花都开了,桃树也红了,旧年衰败的草皮又青了回来。阳坡上的茶已经可以采了,天气开始阴阴雨雨,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清明时节做铺垫了。妈妈很高兴,采茶时节,气温回升太快,新叶长得也就太快了,需慢慢儿长,才有时间做好茶。

早就察看过茶叶的长势,第一茬春茶,那是慎重且隆重的,吃过早饭,妈妈戴上斗笠,穿雨鞋,迎着小雨就上山了。下着雨的天路不好走,山势迂回,茶树就长在高高矮矮的杉木树下,野生的,东一棵,西一棵,须小心地走,很容易就摔跤了。

一个上午才回来,她在阶基下踢落掉鞋底厚厚的一层泥,从水缸里舀水冲洗她的雨靴。上了阶基来,摘掉斗笠,这才从背上卸下一篮筐的茶芽。她的衣服都淋湿了,我们给她端上热茶驱寒气,她说不用,竟去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喝了。冷雨配生水,这是乡里预防感冒的土法,很管用。

新采的茶全是一芽二叶,露出的那个芽苞,苞上生毫,沾了水,毛绒绒的白。妈妈说太嫩的叶子还没长成,没有茶气,自己喝的,一定要喝个茶味儿。她开始忙活着给鲜叶摊晾,春雨洗过的,再不下水,摊在斗盘里晾,仔细地用手扒拉,摊成薄薄的一层,唯恐堆厚了发热渥坏了叶子,破坏了茶香。

一边忙这些的时候就跟我们讲述了刚刚上山的经历,碰到了一条蛇,乌溜乌溜的,从一丛三月萢的刺篷下出来,也不嫌天凉,几拐几拐溜到杉树下的洞里去了,唉哟,刚好从我脚边过,把我吓了一跳……

我们惊得张大了嘴巴,乡下话说,三月三,蛇出山,这还不到三月三呢,真吓死人了。

做茶的家什早已经备好,一口铁锅,平日里闲置的,这时已经洗干净了端端放上了土灶。茶炕是收在阁楼顶的,搭个梯子上去拿,将头伸进四方的黑乎乎楼洞里,一眼看见那个圆鼓鼓像小山包一样的东西,拿了,退下梯来。茶炕是外公手织的,经了年月,青竹篾丝被烟火薰成了锃黄,又带点老陈的黑。妈妈很宝贝这个烘茶的器物,生怕有一点不周到损坏了,每每用毕都会小心看顾,发现有一处篾丝断骨,定要带回娘家去让外公寻一根相等的来补上。

家伙什安排妥了,土灶里把火点着,当火舌子吻舔锅底,锅底慢慢见红,就开始炒茶了。妈妈惯做烟熏茶,办法很土,但,几十年来,乡里无人可超越。

茶叶入锅,妈妈的手也入锅,手跟着茶,茶随着手,手扬起时,茶从上方倾落下来,落下来又被抛起,再落下来,忽地在锅心中打了个滚儿,而后簇拥着旁的茶叶挤向了锅沿,复又退下去,到锅心时重新打个滚,整套爽脆凌厉,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动作。柴薪噼啪作响,锅里升腾起白色的烟,伴随一阵特有的熟板栗香味儿,本就细嫩的茶芽在锅里咝咝叫起来。手,还在翻覆,热烟笼罩了整个灶间,妈妈对着热锅吹气,烟迅速散去,又迅速聚拢。这时候,妈妈和茶,都在茶气氤氲中忽隐忽现,融为一体了。春风里,半条湾的人都知道李家的嫂嫂在炒茶了。

茶萎凋了,出锅揉捻,这是见功夫的环节,要趁热揉,妈妈握一把茶在手,在斗盘里按顺时针方向轻搓,慢揉,那神态,似怕把茶弄疼了。这样不急不躁,直弄到茶条形细如线索时才放回锅里,加热,复揉。这一道下来,茶形就算稳固了。妈妈方才松口气,这才端详起自己的两只手,红的,自然是烫出来的,黑的,是揉出来的茶汁,已浸染入每一根细纹,每一个指甲缝。这黑,洗不掉,须慢慢等,等到茶季过去了,黑就自然褪掉了。

3

回到多年前我妈那筒救过命的陈年老烟熏茶的故事来。

陈年烟熏茶确有消食止腻,理气提神的作用,但真正救命的还不单止是茶,还有一味香草。香草不多见,更难于打理,必定要十分精细的人才能有所成。三堂街出茶,种香草的人也为之趋之若鹜,但真正有所获的竟寥寥无几。

我妈自幼培种香草,更熟谙香草的习性与功效。香草本身是不香的,须摘下来,上锅蒸或者上火烤,那香味就溢出来,经年不散。最要紧的是香草提神醒脑,消积止泻。在当时困难的年代里,香草烟熏茶就是家里必备的良药了。

三堂街历来盛行烟熏茶,却只有我妈做的硬是独具一格,别有风味。不少乡人来学艺,我妈都倾囊相授。

将茶炕架在灶台上,灶里窝两节木炭,烧着了,用油茶籽的壳做燃料,铺盖一层米糠灰,又捡了枫球子来渥烟,枫球子又名路路通,在中药里边有祛风杀菌除湿等功效,是熏茶不可少的好东西。再覆上半干的桔皮,柚子皮,等那热烟凫出来,妈妈将揉好的茶均匀铺陈在茶炕上,从蒸锅里拿出一束捆扎好的香草来,香草上滴过茶油,绿茵茵,油润润地冒着热气。这香草被妈妈放进了茶炕,盖上重重报纸,跟茶叶一起,接受烟火的熏陶。如此,枫香草香与茶香凝和,息息入鼻,妙不可言。

干燥好的茶叶,收藏也是有讲究的,三堂街面临资水,空气湿润,最要紧的是密封。妈妈通常用陶的罐子封装,罐口还要用薄膜蒙了扎紧。只有一样,每年做下的新茶都要留出半斤来添补到雕了兰花的竹筒里去。因此,无论什么时候,那个竹筒总是满的。兰花筒子向来放在阁楼上,用黑色的厚布裹着,接受年复一年的烟熏火燎。

这样得来的干茶是三堂街人待客的资本,人来了,擂钵响起来,擂茶打起来,客人落座,促膝攀谈,人情南北,里短家长,一个时辰,都在茶里。除了擂茶,还有泡茶,乡里人家,一早起来,啥也不干,先烧上一壶滚开的水,七八个茶碗一溜儿排开,收藏的干茶在女人的指尖下被撮出来一小撮,佐以芝麻豆子,都往里头放,水开了,挨个儿给碗里添水。

茶泡着,想喝就端一碗,人客来了,随时都有现喝的茶端出来,谁也不用推辞,谁也无须客气,来的都是客,奉的都是茶。

我后来理解了汪曾褀先生说过的:四方事,不过一碗人间烟火。豁然明白,烟火,原就是人情,是顶顶重要的东西了。

我的故事讲完了,当我写完这些文字的时候,其实离那个故事时间已经很久远了。那个篾匠,那个茶人都已消逝在时间的长河中。但是,那一丝气味幽长,热气腾腾的烟火气息一直在三堂街的土地上蒸腾。三堂街,春有百花秋有月,夏有凉风冬有雪,蝴蝶飞,小鸟唱,孩童读书,太阳照在田野上,乡间还有炊烟,资江水阔,源远流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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